“我不想当主播了。”王莎坐在记者面前,妆容精致,嗓音沙哑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刚到杭州当电商主播时,她计划好了,3年内买车买房,信心满满。当时,她听说,主播月入10万元稀松平常。不过现在,恰好3年过去了,她没挣过那么多钱,也很少再去想安家置业的事。
“但不做主播,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吗。”王莎很快补充。成为主播之前,她是老家山西一家医院里的护士。“不做主播薪水更少,肯定接受不了。”
今年初,浙江省商务厅给出一份监测数据,杭州直播相关企业注册数量超5000家,主播近5万名。很快,人们便算清楚了一笔账——杭州每244个人里就有一个是主播。
前段时间,一份问卷调查显示,近万名受访应届毕业生中,有六成就业时会考虑网红直播等新兴职业。可以预见,主播人数还会继续增加。
从业者多了,市场需求却未扩充,行业内竞争加速,主播薪水不断下降。据统计,降幅普遍在三到五成。留下抑或离开,摇摆不定,反复纠结,可能是很多在杭主播如今的心理状态。
不过,这或许是行业发展该有的样子。直播电商不再火爆,回归理性,电商主播也已不是“网红”的代名词,不再代表网红,成为一种普通职业。
主播在直播带货,销售玩具。 新华社记者 林光耀 摄
行业降薪
记者和王莎约在咖啡馆,她只端了一杯白开水,最近每天喝中药调理身体,喝不了咖啡。“主播当3年足够了,不能再做了。”医生劝她,苦口婆心。
在杭州,很多电商主播很容易被辨认出来。不凭外貌,单凭声音。几乎每个主播的嗓音都是沙哑的。新主播试镜时,直播经验是否丰富,业内人一听声音便能知晓。
直播费嗓子。王莎的喉咙总是反复发炎,一旦疼起来就火辣辣的,说话声音也变模糊。刘彤也是主播,她吹空调着了凉,嗓子几乎说不出话,直播时现场同事听着揪心,反复和她确认身体状况,最终原定5小时的直播提前2个小时结束。
主播邹茜正考虑换工作,在和记者见面前,她刚结束一场面试。对方要打造一个“日不落”直播间,全天24小时开播,而新人一般被分到“大夜场”,凌晨2时至早上8时上播,因为日夜颠倒,主播能多拿一些补贴,每天50元。
工作时间不规律,对于主播而言是家常便饭。若遇到起号的直播间,或者到了上新品的时候,主播得把各种时间都测试一遍,评估出流量状况最好的阶段。“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想起号,太折磨人。”邹茜之前经历过,有时晚班下播时已是0时,早班又等着6时开播,她4时就得起床。
直播间流量很难把控,销量也是,但这份压力层层传导,直接落在主播的肩头。“同一个账号主播有七八个,我们每周开一次会,会议室放着很大一块屏幕,每位主播本周业绩按照排名依次列举,一个一个去讲,排到最后的压力特别大,后面几位可能会被淘汰。”刘彤说。
为了冲业绩,直播间里,主播得始终保持状态,“没有人跟你互动,一个小时不出单,你还得自导自演,对着机器自言自语,看着特别兴奋。”刘彤说,“但我是人,又不是机器人,怎么会没有负面情绪呢?”一次上播时,她被提了很多要求,一会儿换个衣服,一会儿灯光太亮,一会儿又说脸太白,不断调整。这些琐事搅得她心烦,下播后便辞职了。
刘彤做主播3年,公司换了好多家,“我自己都数不过来,真的。”主播的工作很难稳定,直播项目本身便是快餐式的,“我签的上一家公司本来要播一个账号,准备了10天,人员储备好了,引流视频拍好了,货盘理好了,没等开播,项目撤掉了。”而更多的账号,因为直播业绩不佳,播一段时间后也会停下。
以上种种,主播们经常挂在嘴边吐槽。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她们离开。这两个月王莎才真正产生放弃的念头——主播行业普遍被降薪。
前段时间,王莎想跳槽,面试了两家直播公司,提出底薪2万元,面试官很惊讶,说现在主播就没有给2万元的,最多1.5万元。王莎也觉得惊讶,“以前没有公司压过价,要多少给多少。”她现在的公司里,运营4个账号,有十几位主播,她偷偷打听过,她的底薪最高,每月2万元。最近,有刚入行的新人主播到公司,都说给8000元就干,“真的无法理解,主播之间互相卷,自降身价。”
行情稍好时,刘彤每月底薪3.5万元,再加上1%的提成,月入5万元不成问题。上次辞职后,她找直播公司签了兼职合同,没有底薪,没有提成,按照直播时间算钱,时薪300到400元。“以前真看不上这300元。”刘彤对薪酬很不满意,“今年年初,兼职的时薪还有500到700元。”但她无计可施,这是市场普遍价格。
主播正在直播间销售珍珠饰品。新华社记者 韩传号 摄
黄金时间
“赚钱很容易。”刘彤回忆起2020年,那是主播的黄金时期。
电商直播从2016年出现,“当时娱乐主播都不愿意转电商主播,认为带货这件事上不了台面。”天字直播运营负责人大壮说,他是直播间的运营老手。不过很快,人们便见识了电商直播的威力。2017年10月,淘宝原直播一姐直播5小时,帮海宁一家皮草店卖出7000万元的货,几乎“一夜挣下一套房”。一战成名,直播在电商从业者中间“破圈”。而后两年,直播电商的模式渐趋成熟。
行业在2020年初迅速扩张。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,“上云”进直播间成为实体商家的“救命稻草”。孙来春在上海创办护肤品牌林清轩,门店大多开在一二线城市,共337家,因为线下经营被“冰封”,最困难时,孙来春盘过账面上的钱,还能活70多天。他亲自上播,第一次直播获得超过6万次观看,销售额超过40万元。后来,公司线下导购争先上线开直播。半个月后,电商销售业绩增长5倍。
类似的故事不胜枚举。各大品牌、各路商家纷纷设立直播间,唯恐在直播电商的新赛道上落于人后。直播间多了,主播成为稀缺资源。
当时刘彤还是大三学生,有时接兼职,当女装模特,按照衣服件数算钱,每套200元左右,每天拍二三十件,每件需要四五十张照片。女装一般反季拍图,冬天穿短袖,夏天穿羽绒服,室外拍摄,从早到晚。身边朋友推荐她做主播试试,“每天晚上直播4个小时就行,很心动。”刘彤迅速签了直播公司,成为美妆主播。客单价几十元的单品,一场直播轻松卖到几万元,她很快成为公司“销冠”。
也是2020年,因为喜欢看直播,王莎到了杭州,想做主播。“新人入行比较简单。”王莎说起,杭州很多机构都缺主播,招聘信息一直在网上挂着,但应聘者寥寥。她到各家直播公司面试,只需简单试镜讲解,因为之前家里开过服装店,她常去店里帮忙,有话能说,很快过关。头天面试成功,第二天直接上播,在一个公司孵化的网红直播间做主播,而网红本人只需每月上新时露面。王莎每晚上播4小时,每月固定工资,能休息4天。
涨薪很快,第二个月,刘彤的底薪涨到1.8万元。在主播收入的构成里,工资只是一部分。“你知道当时市场有多好吗?我跟过一次明星场,一个小时给2000元,还不用说话,你就站在旁边,他旁边站了一圈人,都能拿这个数,感觉很爽。”当时,只要进入明星直播间,起步价每小时1500元。还有一次,刘彤受邀给某蓝牙耳机品牌拍宣传视频,按小时计费,每小时300元,一整天时间,视频拍了几条,大部分时间都在商量,“换句话说,磨洋工。”
像刘彤这样的,行话叫店播主播,直播间由商家设立,人们进入直播大多是因为商品和品牌,而非主播个人魅力。另一类叫达人主播,直播间大多是粉丝,粉丝下单出于对达人的信任和追随。而达人主播的收入,又要高出许多。
2020年8月,主播郑柯到杭州,和专门的网红孵化机构签订经纪约,成为达人主播,卖货提成30%到50%。她听过不少同行的致富故事——有主播朋友在杭州买房,首付200万元,普通工薪阶层存钱好多年的事情,主播两三年便做到了;她们去三亚旅游,为了玩得尽兴,把整个泳池包下来,果盘500元一个,随便上;“双十一”那个月,好多人工资拿了三四十万。“这一行,如果没有任何梦想,每个月1万元闭着眼挣,没有任何压力,月入10万元都是稀松平常。”
邹茜2021年6月从学校毕业,那时,主播这行收入高已经成为共识。她学播音主持专业,成为主播是同学中间最好的毕业去向之一,“还有的做口才培训机构的老师,有的去电视台实习,都跟当主播能拿的工资差距很大。”
不过,主播们没想到,如此高薪未能持续太久。
主播在直播间销售女装,直播间仅有一位主播,一位运营。新华社记者 季春鹏 摄
生意难做
可能从今年开始,也好像去年便有苗头,具体时间,主播们说不清楚,但毋庸置疑,直播电商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。
“现在直播间挣不到钱。”王莎说,“咱们可以算一下。”目前,直播平台的规则发生了变化,流量逻辑已经从“自然流”转向了“付费流”。以女装为例,直播间人气低迷,一般得投钱买流量,理想的话,1万元流量能转化3万元销售额。假设一场直播销售额10万元,投流成本就得3万元,女装退货率大概为70%,实际销售额也就在3万元左右。再刨去维持公司运转的水电和租金费用,以及主播、运营的用人成本,“直播间还想挣钱?不亏就行。”
各家直播间都在想尽办法缩减人员开支。王莎之前待过的女装直播间人员配备齐全,两位主播,一位运营,一位场控,还有一位搭配师——专门为直播间搭配展示的服装和饰品。现在直播的模式变了,为了缩减成本,整场直播重点卖一件主推品,主播几乎不用换衣服,也不再需要搭配师,直播间只有一位讲解主播和一位配合话术兼上链接的运营。
直播公司大多以代播为主要业务,向品牌商家收取服务费和直播时薪。通常公司和品牌方签订的直播协议,最短周期为1个月,并对直播时间和销售额等进行考核,若效果欠佳,直播无法赢利,品牌方便会撤项。
达人主播仅是起号便很艰难。郑柯前半年播废过3个号,都毫无起色。第4个号播到第4场,15分钟卖了2万元,这么算下来,一个晚上能卖出几十万元,结果因为投诉被强制断播。“直播养号,就看老板愿不愿意亏。”郑柯说,几百元的东西免费送,戒指卖一分钱,面膜卖一角钱,售出价格连包装成本都不够,公司每个月只在货品上就要亏十几万元,“其他直播间卖199元,我们卖9.9元,价格低不到这种程度,做不起来。”
孵化达人的过程像是一场赌博。“前期投钱养号,后面10个主播里能有1个起来的,投资一夜之间都能收回来。”郑柯说。不过现实情况是,成千上万个主播里,也难出一个有影响力的达人。
现在,孵化机构的态度变得谨慎,大多放弃了投钱养成达人的计划。邹茜刚毕业时签约过一家机构,播既往达人留下的美妆账号。公司写好脚本,化妆师化好妆容,邹茜像个演员,或者说提线木偶,扮演美妆达人的角色。
一段时间过去,行业如大浪淘沙般,层层筛选。有的直播公司渐渐接不到项目,无奈裁员,甚至倒闭。有的达人孵化机构千金散尽,没能等来回本时刻,只能转行,改换赛道。一批行业内的公司尝试站上风口,大多却稍纵即逝。
与此同时,来杭主播人数却节节攀升,于现有岗位而言供远过于求。直播市场的萧条传递给每一位从业者,凉意四起,曾经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的薪水,最终成为金字塔顶端遥不可及的梦想。
杭州某直播基地仍在招募主播,号称“百万年薪”。
未来的路
未来的路该怎么走?王莎还没想好。
主播想拿高薪仍有可能,只是门槛高了许多。“好主播还是很难招。”大壮说,公司有50多个直播间,将近300位签约主播,“但好主播屈指可数。”目前市场上收入最高的是“S级”主播,播过单场销售额破百万元的大场是必要条件。另外,长相亲和力,镜头前的状态,临场发挥的口播逻辑,长时间连续工作的抗压力,都是考核标准。“遇上这样的主播,我愿意开月薪几万元的高价,行情也的确如此。”大壮又补充,“但能拿这个价的主播,在人群中的比例不到千分之一。”
有的主播选择离开。王莎有位同为服装类主播的朋友,直播2年,目前是派出所民警。金姐曾与天字网络签约,在安徽广电集团做了十多年新闻主持人,2020年初到杭州成为家电主播,后来又转行成为培训师,各地讲课。还有一些达人主播,已积累了足够粉丝,为减轻成本压力,到中西部城市建立直播基地,从杭州寄品直播。
有的主播选择留下。刘彤原本是美妆主播,“讲这个品类不累人,语调平淡,甚至可以不用思考,我曾经播到几乎睡着,嘴巴靠肌肉记忆在动。”2022年初,因为市场饱和度高,她转型成为鞋服主播。“困难比较大,要求几十元的产品讲出几百元的品质,一开始我把鞋子拿在手里说不出话,材质、面料、做工、鞋底、鞋垫等,天天背话术,看也看不明白,怎么都记不住,崩溃到哭。”
但她庆幸自己的选择,“现在只有提升能力,拓宽领域,才能在这个行业里面生存下去。”如果公司美妆项目倒了,她还能播鞋服,全能型主播能接更多的项目,从而保证收入。
“跟你聊完,才想起我当时做老师的时候,每个月工资不到七千元。”郑柯在成为主播前是技校老师,采访快结束时,记者提醒她,杭州的普通工薪阶层辛苦一个月,可能还挣不到1万元,郑柯说,她心里“咯噔”了一下,“在这个行业里没感觉,只能看到比自己挣得更多的人,‘一夜暴富’的诱惑力太大了。”
其实被挂在嘴边、频频吐槽的主播薪资仍高于其他行业平均水平。2022年,杭州市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为153558元。记者咨询了一位杭州公务员朋友,他的月收入也不过刚过万元。
对于主播行业,或许到了去除滤镜和放弃幻想的时候。一夜暴富的流量,两年买房的生意,大多所谓挣快钱的门路,终究难成长久之计。
狂热之后,主播们或许迎来了当下最好的结局,主播成为一门常规、需要稳扎稳打的普通工作。
(文中王莎、刘彤、邹茜、郑柯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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